中青四期学员苏妮娜影评:无论外观怎样,电影内核应是柔软的
发布时间:2015-01-05 发布人: admin 字号: A A A

 英国导演诺兰以《盗梦空间》奠定了神一般的地位,由于这部电影的复杂性,它成了近年来引起的猜想最多、引发的讨论最持久的电影,被称之为“现象级电影”。今年的《星际穿越》也形成了这样的现象,只不过,与《盗梦空间》相比,这一次的现象多围绕科普知识做文章。有一阵子,出现在微博和朋友圈的,都是诸如没有太空知识如何看懂《星际穿越》、从一维到N维都意味着什么之类的技术贴。说实在的,把精力用在这些地方,实在是一种跑偏。

很多这类拯救世界和思考人类前途的电影都有类似的元素,至少有这么几个特征:一、复杂甚至是混乱的时空翻转营造壮丽景观。这表现为复杂和快速切换的视觉信息。也就是我们上一辈人被“逼退影院”的眼花缭乱。二、与前者相配的、不同层次交叠的情节进行方式。这需要很集中的注意力,稍微走神肯定就跟不上。三、一个或者几个关于科学假说的核心情节,譬如一个关于人类未来的方程式,或者是一套解析梦的理论。这就是技术贴主要入手的地方,也是看电影的人特别容易自虐虐人的地方。四、在前几者当中不断穿梭引发的复杂心理,最核心的,也是诺兰最感兴趣的,就是在诺言与背叛中反复挣扎的具体人性。五、与人性相对的,就是对外部生存条件的焦虑。当然,这第五点,也主要是美国式的生存焦虑。有这些元素,一部电影其实就够复杂的了。把故事讲得越来越复杂,而不是越来越单纯,已经成为好莱坞的时髦把戏,诺兰正是此中高手。如果不是复杂性,《盗梦空间》不会成为现象级的著名电影。其实,这种复杂,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观众和诺兰一样的高智商电影创作者共谋出来的东西。

诺兰擅长用复杂的方式讲故事,知识、技术的常识,对美剧情节节奏的适应,对美国国家心态的熟知,这些是帮助入门的东西,也是大部分好莱坞观众都具备的东西。但如果你一再深入他陈列的知识深海,譬如把电影当做心理分析理论或是科技假想的佐证一个劲儿地刨根问底,你就会落入他的障眼法,或者说,在他的引诱之下与真正的他失之交臂,无法成为诺兰的理想观众。在《星际穿越》电影上映前后的访谈里,诺兰自承:“我发现,那些静静沉浸在片中的人——那些不把它当作填字游戏,或者事后测验的人才最懂我的电影”。印证于此,今年11月,编剧陈国峰在一个论文年会上为《盗梦空间》做讲座分析时,在把这部电影运用心理分析的全部潜在主题一一挖掘出来之后,也谈到,如果你一再纠结于梦的第几层和结尾时那个梦的陀螺有没有停下来之类的具体问题,你就上当了。你上了诺兰的当。在《盗梦空间》这场电影里,根本就没有百分之百的真相。

纠结于剧情解析,是观众中非常普遍的,更普遍的是解析背后的心理,就是,看懂没看懂的问题。关于到底看没看懂的焦虑,或许是这一类技术贴、科普贴如此流行的原因。但其实这也是艺术界公认的“伪问题”。对此,编剧和评论人史航回答得很好,他说:你会不会说你完全听懂了一种音乐,还是完全不懂?其实对音乐没有什么完全的懂和不懂,关键是你体验到了,你把握到了属于你自己的东西,这就没白听,别的东西也是一样。随着你见过的听过的越来越多,你的体验和把握会越来越多,但永远不必说懂。只不过,这是艺术家对于艺术的理解,在一般的观众群体中,对于这一类问题的纠结可能永远会存在,尤其是在诺兰这种著名的烧脑电影中。

不能否认,烧脑本身是这个时代的一种新诉求,烧脑之流行,显然是有意味的现象。烧脑本身其实是有乐趣的,但是属于智性的乐趣,是下棋一类的乐趣,是拆解“九连环”的乐趣,也是强调结构和形式的现代、后现代艺术创作的一个特征,但不属于我们熟悉的、使心灵更加澄明的那种乐趣。应该说,复杂的叙事确实能给人复杂的感受,而复杂的感受也是我们的一种主动追求。但需要明确的是,叙事这东西不是越复杂越好,作为形成了自己嗜好的电影观众,我内心渴望的其实是单纯的叙事。看电影、读书、听音乐,与其是为了通过运作大脑获得知识,不如说是还是希望通过敲击心灵获得触动。

做诺兰的合格观众,你不一定懂的像理工科学生那么多,绕过那些引起热议的所谓“现象”,诺兰诉诸的东西,只是非常简单和明了的、以家庭为最小单位的伦理诉求,通常都是最简单的情感着力点。无论电影的外观怎么变,电影的内在诉求都离此不远,这也是剥开一层层好莱坞电影大礼包之后拆出的礼物。对诺兰这样擅长搭建坚硬的电影外壳的人,你不仅要欣赏外太空的壮丽和五维空间的惝恍华丽,还要知道他柔软而质朴的内核,懂得“静静沉浸在片中”,去分享他的情怀,那种柔软才是电影之所以成为电影的东西。

《星际穿越》前三分之一的故事属于平铺直叙,中间三分之一出现了地球上和太空中两拨人并置的空间和错位的时间,以及由此引发的情感失落,并终于给出了男主角“必须回家”的行动动力(这个动力在影片的前面一半不太明显,所以显得前面比较拖沓),后三分之一,是围绕这个动机的一系列冒险与成功,是电影的华彩段落。正是在后三分之一,出现了整个故事悬念的揭秘,即女儿书架闹鬼的谜底,时间穿梭者正是时间亲历者本人。如果你看过《时间旅行者的妻子》、《永无止境》、《源代码》等等好莱坞电影,其实你不难猜出这个谜底,但我们确实愿意沉醉于当中,这就是电影造梦一般的功能。总的说来,电影这个事物出现的本身就意味着人类驾驭时空的渴望得到了部分的实现。人们经常抱怨说,在工业时代、消费时代,一切以利益为驱动,没有实际利益的东西终将绝迹。但是这一简单认识却解释不了电影这个事物的出现。事实上,电影的发明和渐渐成长,正解释了人们对梦的需要,这愿望不仅没有磨灭过,反而越是深入工业时代,就越是强烈。

我甚至觉得,诺兰本人就像我们经常在大银幕上看到的英国知识界怪咖一样,有几分呆萌中的奇谲、几分保守中的狂野。如此说,还因为诺兰坚持用胶片和实景来拍摄。其实,外太空、虫洞、黑洞,谁也没去过,只须动用数码合成的壮美景观,也一样引发膜拜,正如《盗梦空间》中翻卷对折的城市。使用胶片,过于费事和奢侈。即便如此,诺兰坚持像一个手工作坊时代的匠人一样四处拍外景、合成飞船内部景观、把演员们吊起来寻找悬浮的感觉……实拍并剪辑胶片,是很多电影导演在数码时代的一种个人化姿态的抵抗,只是我没想到,坚持这一做法的人当中还有以科学和幻想为长项的大神诺兰。诺兰式的纠结是一个在工业时代仍然试图表达个体情怀的电影人的纠结,是虽然迷恋于科学所带来的想象空间,但是却仍然固守传统的电影语言和电影工具的纠结。

这一点似乎也能印证于两部电影中一些不为人关注的细节:《星际穿越》中的库珀执着于做一个守望家园的农民,愿望就是种好小麦玉米,这分明就道出了英国式的田园梦,一个守旧但本真的生命选择。《盗梦空间》中,一个做梦者一个跟头栽倒在地毯上,突然他惊喜地爬起来,宣布识破了这是梦境——因为“我这地毯虽然破旧,但好歹是羊毛的,你这分明是化纤的”。这对白倒像是导演诺兰对他的道具、布景、美术师的训诫,中心思想是,造个梦也请职业一点,要讲究质感,细节决定成败好不好。借着这个梦的“穿帮”,诺兰更是对观众传达出这样的声音:我知道你们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但我会用最真实的东西去造假。这就是梦,梦本身是假的,但梦的材料是真实的,它是现实生活的变形和延伸。

说到头来,电影这个迷梦之所以百年不醒,今人犹在梦中,不就是因为,它不仅仅是梦,它还烛照了我们真实的迷茫、快乐、焦灼和梦想么?(该文刊发于辽宁日报)

苏妮娜,硕士,辽宁省文艺理论研究室,任《艺术广角》编辑。从事文艺理论评论的组织、策划和写作。曾获中国文联第八届文艺评论奖二等奖,首届东三省电影论文评论奖一等奖等。针对当代的影视、文学、戏剧等艺术门类,发表评论已逾十万字。见诸《中国艺术报》《文学报》《辽宁日报》等报及《中国图书评论》《名作欣赏》《当代作家评论》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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