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刺杀小说家》从传统的文学改编而来，原作者双雪涛是辽宁沈阳人，近年来声名大噪，作者本人很有影视化的意识。我一直好奇他的作品改编成电影会是什么样子。从电影的结果来看，它有丰富的解读面向和充分的话语空间，改编时的呈现令人惊喜，套个流行的说词，叫“长在了我的审美点上”。

       这些年由玄幻叙事改编而来的影视作品很多，观众大多是网文大IP的粉丝，像我这种传统阅读者早就追不上这样的时髦，所以并不是特别关注。不过《刺杀小说家》是个例外，因为它做到了这一点：故事是架空的，感受却没被架空。我觉得这就是玄幻故事一种很高级的状态——假作真时真亦假。

       小说原著《刺杀小说家》在《飞行家》这个小说集中并不抢眼，也并不很双雪涛，故事的结构、套路、题目似借鉴了村上春树近年长篇《刺杀骑士团长》，电影征用的一些元素也接近村上春树：譬如离婚后一个人晃晃荡荡没有方向的中年男，比如与高科技背景建筑结对出现的冷酷美女，等等。作为小说单看并不出色，不是说很差，只不过是简单而随意，像习作。但是作为影视作品底本却合格，因为提供了可供发挥表现的空间和有趣的架构。

       改编可以视为是原著者遇到导演，但只是单个人厉害还不够。怎么说呢，好的改编就像好的恋爱，是原作和二度创作两个人彼此成全，差的改编就像坏的恋爱，原作和二度创作互相越界、较劲、涂改，最后把好的东西消耗掉，只剩一点点勉勉强强千疮百孔地撑了下来。电影《刺杀小说家》是一次很不错的改编。原作和二度创作是做加法的关系，这让我作为读者和观众都很舒心。

       故事采取内外两层的结构，外层是一个落魄男子关宁寻找女儿小橘子的故事，因为各种离奇的遭遇，有人承诺他只要杀死小说作家陆空文，就把孩子给找回来，这就是外层故事“刺杀小说家”的来历。它的内层故事就是陆空文一直在网上直播的玄幻小说《弑神》，是少年空文复仇的故事。

       现在很多电影不断在叙事结构上出新，一部电影中讲述平行时空的两个、三个或者N个故事都不足为奇。讲述几个故事不重要，每一个故事的内核是否复杂也不重要（那些子故事往往并不复杂），关键是这些平行故事的嵌套、扭结、连接的方式，是否新奇以及有效。比如回忆，不停闪回的回忆，这就是新老人生经历互相嵌套的方式，当然这是最简单的。稍微复杂一点的，比如梦境，再复杂一点的，比如故事的讲述、游戏的设定。所有这些都不稀奇。村上春树的《刺杀骑士团长》，就是讲述一个男子在画家朋友家小住遇到了奇幻的怪事，与他对一幅名画《刺杀骑士团长》画面潜藏的故事不停追索这两个层面的故事。大导演诺兰就是这方面的高手，《星际穿越》《盗梦空间》《信条》征用时间伸缩、梦的植入、空间虫洞理论来结构平行的故事。《刺杀小说家》采用的在故事里讲故事，也就是嵌套的方式。我们熟知罗伯特·麦基著名观点“故事是生活的隐喻”。但是，到了《刺杀小说家》中，故事不再满足于隐喻，而是成了生活的引擎：故事中出现的女孩小橘子牵动了故事外的关宁，迫使他改写结尾——这个基本设定中也有原作者双雪涛作为小说家的一种自我调侃。调侃的正是文学改变现实的野心：小说家被赋予了无上的权力，创造规则，创造世界，创造神，然后又弑神，最后又用无厘头的规则用人间大炮打烂这个凭空造出来的世界。故事中的人物跳出来跟创作者讨价还价，而不再是把命运交给创作者，听凭对方做造物者，这样的杰出文本还有皮兰德娄的《六个寻找剧作家的角色》。双雪涛是经典文学的阅读者和创作者，经典文学的编码与流行文本的编码遵循不同的规律，《刺杀小说家》的写作，带着借鉴或者叫“超链接”性质，其思路的由头，是属于经典文学的。

       二、好的故事母本与全方位的呈现缺一不可

       电影叙事中的象征和喻体是如此乍眼、如此中国化，某种程度上，是以身边熟悉的元素重组拼贴移植，这属于“以实写虚”，是电影作为一种幻术常用的手段：你明知道他是在编故事，却让你处处看懂，事实上，看懂了，也就有几分相信，也就难免有几处“戳中”。视听层面的元素设计也相当考究、有层次，更有深层次的意蕴。例如少年空文、“云中城”和赤发鬼的设计：

       少年空文从死人身上扒下黑黢黢的盔甲穿在身上，揣着烧饼，潜入云中城，去寻找杀父的王者——这故事非常有《铸剑》的气味。

       我们跟随空文潜入云中城，城中人已经陷入迷狂的仇杀，他们的头人一头红发，恨的人叫他赤发鬼，追随者称其为“上人”，赤发已经脱凡入圣，受众人膜拜，平素坐卧如佛，已经自行封神——所以这故事叫《弑神》。赤发的身型肢体类似于巨灵神，形象类似于力士、金刚，他的眉间插入一把刀，刀身没入，刀柄上依稀有昔日故人也是仇人的名字。沿着这刀身，赤发的脸分为两半，一半低眉垂目，像深思又像瞌睡，懒得见世间事；另一半不怒自威，须发喷张，是愤怒和威严结合的战神，能分分钟把生灵捏成齑粉。这双重面孔，又隐喻着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三种分身的合一。

       电影对原著改编中还有一处精彩超越，就是活盔甲的设计与实现。且不说那复杂的交互性动作与空间想象力完美应用了李安在《双子星座》所做的实验性突破，仅仅就性格来说，活盔甲也与《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一样，尽管没有脸，但却有表情。例如声音：电影前半段，活盔甲的声音就是那个死去老者的声音，语气也都是沧桑四百年的语气；电影后半段，活盔甲的声音年轻了起来，性格也很跳脱，显然是因为长在了少年空文身上，享受“血饲”的缘故。如此细微之处都能兼顾，使得即便是一副无脸的铠甲，也有成长与发展，不仅仅是“工具人”。以至于不管你接受和不接受故事逻辑本身，都能从电影的表现层面“相信”、确认它。表层意识说，我在看一个架空时空的故事，自然是从虚空里来，到虚空中去，可是潜意识中却被唤醒和击中，以至于产生一种“似曾相识”之感，这恰是成功的二度创作的一个表征。

       路阳导演的功力为简单的原著增色不少。路阳给我的印象是作业工整，完成度很高。从前喜欢双雪涛那种走才华型路线的创作者，一出手就压倒一片。近些年我渐渐懂得，人群中还有一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类型，从路阳现在出来的《绣春刀》等作品就是这样的。一个创作者心中有十，手中出来为五，为他人所看到和接受的仅为二三而已，这是人生常态，也是我们常说的知行难以合一的一个原因。路阳厉害就厉害在把所知所想更多地表达和实践出来，这需要很强的坚持和执行力，这样的人注定不会默默无闻。

       其实，自从刘慈欣的《流浪地球》有了出色的影视呈现之后，人们一直期待着这个类型能有更好更新的表现，而这一部《刺杀小说家》，展现了这种可能性。总而言之，好的故事母本与全方位的呈现，二者缺一不可——双雪涛的“灵”和路阳的“稳”，有互相成全、互相托举之功。

图文由苏妮娜提供

编辑 | 教学科研处 张会卓